你家鄉(xiāng)的河是什么模樣?是“小河淌水清悠悠”,還是“一條大河波浪寬”?那條河,或許奔騰不息,或許潺潺流淌,默默潤澤大地,也悄然流過心田。“大地風(fēng)華”欄目即日起推出“家鄉(xiāng)的那條河”系列作品,抒寫流動的歌謠,抒發(fā)蕩漾心中的山河詩意。它從磅礴的烏蒙山脈海拔兩千多米的高山之巔一瀉千里,至重慶涪陵匯入長江。兩千多米的落差,造就了烏江的雄渾之氣。烏江是長江上游南岸最大的支流,有南、北兩源,均發(fā)源于烏蒙山脈。南源三岔河發(fā)源于貴州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,為烏江主源,北源六沖河發(fā)源于赫章縣。兩源在黔西市化屋村匯合后,開始稱為烏江;荽逯了寄峡h段,為烏江中游,思南縣以下,為烏江下游。烏江全長一千零三十七公里,總流域面積約八萬七千九百平方公里。烏蒙磅礴,烏江天塹,是對這片神奇土地最言簡意賅的表達。于我而言,對這樣的言簡意賅,最為感同身受。三十歲以前,我是一名地質(zhì)隊員,徒步烏江流域,驚嘆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。在這樣的驚嘆中,我逐漸形成一個習(xí)慣,就是我一看見山,就想翻越,就想登頂。于我而言,沒有比一覽眾山小更愉悅的了。這樣的愉悅,美妙無比,卻又不可言傳。而這樣的感受,從骨子里,又分明地讓我想與人分享。于是,我成了一名作家。成為一名專業(yè)作家的近三十年里,一個地質(zhì)隊員的初心,仍然讓我樂此不疲地行走在烏江流域。貴州有一百二十五萬多座山峰,就是“萬峰成林”這樣的詞,在這樣的數(shù)據(jù)面前,也顯得有些底氣不足。如果說,作為一名地質(zhì)隊員,跋涉在這塊土地上讓我驚嘆;那么,作為一名作家,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能真實反映心情的詞語。是的,沒有最好的詞語,只有用驚嘆的近義詞——震撼!好在驚嘆和震撼,還是有區(qū)別的。驚嘆,在臉上;震撼,在心上。在烏江穿過的連綿不斷的群山里,一抬頭,看見的是十四億年前的山巔,落腳的每一步,都好像跨越了幾萬年。在那樣的一瞬間,你會有什么感受?只能是感覺到自己的渺小,由此產(chǎn)生對大自然由衷的敬畏。我當(dāng)然記得,三十多年前,我站在山之巔的表情,眼里滿是驚嘆。這樣的驚嘆讓人直想嘹亮地大聲歌唱。我當(dāng)然也記得,作為一名作家,這片土地給我的震撼。這樣的震撼,不僅寫在我的臉上,而且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,在我的胸中激蕩起了滔天的巨浪。“地?zé)o三尺平,人無三分銀”是這一塊土地千百年來的真實寫照。李白來到夜郎,曾寫下“夜郎萬里道,西上令人老”“去國愁夜郎,投身竄荒谷”。王陽明來到龍場驛,曾感嘆“連峰際天兮,飛鳥不通。游子懷鄉(xiāng)兮,莫知西東”。距今約十四億年的遠古時期,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。到了距今約三千六百萬年至五千三百萬年的第三紀始新世時期,發(fā)生了喜馬拉雅造山運動。在青藏高原不斷隆升的影響下,這一塊土地逐漸隆起,構(gòu)筑起了烏蒙山脈、武陵山脈、大婁山脈的千山萬壑。這風(fēng)這雨,千萬年的酸蝕和侵染,剝落出它的瘦骨嶙峋;這天這地,億萬年的隆起與沉陷,構(gòu)筑了它的萬峰成林。這是我行走烏江流域時的最初印象。我們可以想象,在億萬年的沉積中,松散的沉積物在壓力作用下,逐漸變成堅硬的巖石。這些巖石當(dāng)中,有震旦紀、寒武紀、奧陶紀、三疊紀、侏羅紀等等地層,時長八億年至八千萬年以上?蛇@樣比擬,喜馬拉雅造山運動,像一只巨大的手,攪動著這些沉積巖層,原本在下面的,翻上來了,原本在上面的,覆蓋下去了。這就造成了在一塊不大的土地上,前腳剛剛離開五億年前三葉蟲剛開始活躍的寒武紀地層,后腳就踏上八千萬年前侏羅紀恐龍活躍時期的地層。這樣的奇觀,地質(zhì)隊員最能深切感受到其中的端倪。我穿越過羅布泊,橫跨過塔克拉瑪干,在喜馬拉雅山脈、昆侖山脈、天山山脈、祁連山脈、阿爾金山脈、橫斷山脈等都曾留下過足跡;我俯瞰過壯觀的黃河壺口瀑布,仰望過雄奇的長江三峽,在金沙江的虎跳峽領(lǐng)略過水的狂歡,在怒江的大拐彎感受過一江春水的奔騰……大自然的鬼斧神工,給予我無數(shù)的驚嘆和震撼。但是,于驚嘆和震撼而言,我體驗最為深刻的,還是家鄉(xiāng)的烏蒙山脈、武陵山脈,以及山脈中最大的河流——烏江。在烏江之源,我驚喜地看到晶瑩剔透的五眼清泉,從巖層狹縫里淙淙涌出。不難想象正是這無數(shù)的涓涓細流,變成了小溪,匯集成了小河。它一路奔流,時而潛伏在地下,時而冒出地面,最終變成一條蔚為壯觀的大江,在跌宕起伏的山間飛流直下,一瀉千里。在以往的印象里,烏江是蠻荒的,烏江岸邊的文明是滯后的,可是六沖河沿岸的可樂考古遺址公園,改變了我的這一印象。可樂,古籍稱為“柯洛倮姆”,曾經(jīng)是夜郎古國鼎盛時期的大都市,在古時與成都、重慶、昆明等齊名。不知道為什么,只有可樂大城淹沒在了歷史的歲月里。白云蒼狗、白駒過隙,烏江沉寂在這“失落的文明”里,幾千年以來,只有零星的記載和歷史的片段。可以說,它遠離政治文化中心,也與重大歷史進程失之交臂。一直到1935年1月1日,烏江邊一個叫猴場的地方,迎來了“偉大轉(zhuǎn)折的前夜”。猴場會議后,紅軍強渡烏江天塹,攻取了遵義城。當(dāng)我站在紅軍強渡烏江的河段時,已不見當(dāng)年的急流險灘,只見高峽出平湖的景象。原來是烏江上的一個超級工程構(gòu)皮灘水電站,改變了這一段“水急灘連灘、十船九打爛”的舊模樣。這個工程一舉創(chuàng)造了六個世界紀錄。通過一系列工程,經(jīng)過構(gòu)皮灘水電站的船體在“電梯”中被抬高二百三十多米,然后進入構(gòu)皮灘水庫。這種奇觀被人們形象地稱為“船在天上行”。從此烏江的水運通江達海,創(chuàng)造了新時代的人間奇跡。烏江的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也曾遭到過破壞,一度變成了“污江”。黨的十八大以來,貴州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抓生態(tài)文明建設(shè),“鐵腕治污”,推進烏江流域生態(tài)修復(fù),烏江迎來了涅槃重生。我走進化屋村這個懸崖下的村莊時,這里已經(jīng)成為遠近聞名的生態(tài)美、百姓富的美麗鄉(xiāng)村。站在化屋村,我看見一座大橋像飛虹一樣連接起烏江大峽谷的兩岸。眼前青山如黛、江水碧藍,船在江上走,車在天上行,仿佛置身天上人間。我深切體會到了天塹變通途的奇跡。在這片“萬重山”“千條水”的土地上,一座座橋梁,一條條隧道,聯(lián)通了昨天、今天和明天。峽谷不再限制我們的想象,我們可以站在高處看世界。如今的夜郎故地,已成為現(xiàn)代橋梁的展廳。截至2023年底,貴州架起了三萬余座橋梁,大小橋梁連起來超過五千公里,創(chuàng)造了數(shù)十個“世界第一”,贏得了“世界橋梁看中國、中國橋梁看貴州”的美譽。造型各異的橋梁,已成為這塊神奇的土地與世界對話的一張亮麗名片。以往瘦骨嶙峋的貴州、“人無三分銀”的貴州徹底撕掉了千百年來貧困的標簽;萬峰成林的貴州、“地?zé)o三尺平”的貴州告別了出門“萬重山”、回家“千條水”的歷史,譜寫著新的精彩篇章。 歐陽黔森,現(xiàn)任貴州省文聯(lián)主席,貴州省作協(xié)主席,貴州文學(xué)院院長;中國作協(xié)主席團委員、影視專委會副主任,一級編劇、二級教授,博士生導(dǎo)師,國務(wù)院特殊津貼專家、貴州省核心專家,第十一、十二、十三、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。先后在中文核心期刊發(fā)表文學(xué)作品七百余萬字。著有長篇小說《雄關(guān)漫道》《非愛時間》《絕地逢生》《奢香夫人》《莫道君行早》;中短篇小說集、報告文學(xué)散文集《味道》《白多黑少》《莽昆侖》《歐陽黔森短篇小說選》《水的眼淚》《枕夢山河》《江山如此多嬌》等十余部。編劇并任總制片人的電視連續(xù)劇、電影有《雄關(guān)漫道》《絕地逢生》《奢香夫人》《二十四道拐》《幸存日》《云下的日子》《極度危機》《花繁葉茂》《偉大的轉(zhuǎn)折》等十五部;曾四次獲得中宣部“全國五個一工程獎”、魯迅文學(xué)獎、四次全國電視“金鷹獎”、三次全國電視劇“飛天獎”、兩次全軍“金星獎”、三次國家廣電總局優(yōu)秀劇本獎,及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等獎項50余次。被中宣部授予“全國文化名家暨全國四個一批人才”,被中宣部、國家人力資源部、中國文聯(lián)授予全國中青年“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”稱號。 (來源:人民日報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