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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水照:錢鍾書《容安館札記》解讀

2017-5-4 22:18| 發(fā)布者: cnxqw| 查看: 48242

摘要: 一 《容安館札記》的特點和性質(zhì) 《錢鍾書手稿集》是錢先生的讀書筆記,字字句句都由他親筆寫成,是已知手稿集中篇幅最大的個人巨著。不僅篇幅大,更在內(nèi)容廣和深;不僅“空前”,恐亦難乎為繼!跺X鍾書手稿集》分 ...

一 《容安館札記》的特點和性質(zhì)

《錢鍾書手稿集》是錢先生的讀書筆記,字字句句都由他親筆寫成,是已知手稿集中篇幅最大的個人巨著。不僅篇幅大,更在內(nèi)容廣和深;不僅“空前”,恐亦難乎為繼!跺X鍾書手稿集》分為三類:一類是《容安館札記》三卷,已于2003年由商務(wù)印書館影印出版;一類是《中文筆記》二十卷,已于近日出版;一類是《外文筆記》,卷數(shù)不詳,但原外文筆記本共有178冊,34000多頁,可能編成四十卷(見《文匯報》2011年11月4日報道)。合計三類,總數(shù)估計會達到四五十卷之多。

《錢鍾書手稿集•容安館札記》[1]原本有23冊,2570頁,802則,如果每頁以1200字匡算,共約300萬字,其中論及宋詩的約55萬字,占《札記》的1/5,表明宋詩研究在錢先生的學(xué)術(shù)世界中占有相當(dāng)重要的地位。

《札記》以閱讀、評論、摘抄作家的別集為主要內(nèi)容,一般是先述所讀別集版本,再加總評,然后抄錄作品,作品與總評之間又有呼應(yīng)印證關(guān)系。這種論敘形式在全書中具有統(tǒng)一性。從作者自編目次802則來看[2],它已不是“邊讀邊記”的原始讀書記錄,而是經(jīng)過了“反芻”(楊絳先生語)即反復(fù)推敲、醞釀成熟的過程,每則不是一次閱讀就完成的。而且又有許多旁注“互參”,既有參看前面的第幾則,也有注明需參看后面的,說明對全書已有統(tǒng)盤的設(shè)計,因而,此書的性質(zhì)應(yīng)該是半成品的學(xué)術(shù)著作,即有待加工成公開出版的正式著作。如《管錐編》中的《楚辭洪興祖補注》、《周易正義》、《毛詩正義》就是在《札記》的基礎(chǔ)上“料簡”“理董”而成的。

《容安館札記》具有兩個顯著特點,即私密性與互文性,這對進一步理解此書的性質(zhì)十分重要。

《容安館札記》有很多別名,其中之一就叫《容安館日札》(或《容安室日札》、《容安齋日札》、《槐聚日札》等),日札即具日記性質(zhì),把私人私事、舊詩創(chuàng)作和讀書心得等統(tǒng)記在一起,因而自然帶有一定的個人性、私密性;即便是讀書筆記部分,原來也不擬立即示之他人,只供自己備忘、積累,其間也不免有不足與外人道的內(nèi)容。然而,在這些日常生活、身邊瑣事到藝術(shù)思考變化過程乃至?xí)r事感慨中,仍然蘊含著豐富的學(xué)術(shù)內(nèi)容。

南宋詩人吳惟信《菊潭詩集》有首《詠貓》小詩:“弄花撲蝶悔當(dāng)年,吃到殘糜味卻鮮。不肯春風(fēng)留業(yè)種,破氈尋夢佛燈前!彼仦橐恢焕蠠o風(fēng)情的懶貓,已無當(dāng)年“弄花撲蝶”的尋樂興趣,吃吃殘羹,睡睡破氈,無復(fù)叫春欲求。錢先生在《札記》中加一按語云:“余豢苗(貓)介立叫春不已,外宿兩月馀矣,安得以此篇諷喻之!”(《札記》卷1第22則,第26頁)錢家的這只波斯雄貓,是1949年8月他們舉家從上海赴清華大學(xué)任教后收養(yǎng)的,楊絳先生有散文《花花兒》詳記其事,說到“兩歲以后,它開始鬧貓了,我們都看見它爭風(fēng)打架的英雄氣概,花花兒成了我們那一區(qū)的霸”。難怪錢先生要以吳惟信小詩來“諷喻”它了。這只兒貓,在錢先生那里,并不止于一樁生活小小情趣,而竟然進入他的學(xué)問世界。他寫道:“余記兒貓行事甚多,去春遭難,與他稿都拉雜摧燒,所可追記,只此及九十七則一事耳!(《札記》卷1第165則,第241頁)今檢《札記》,所記貓事仍屢見,引起他關(guān)注的是貓的兩個特性:神情專注和動作靈活,都引申到學(xué)術(shù)層面。他引《續(xù)傳燈錄》卷二十二:“黃龍云:‘子見貓兒捕鼠乎?目睛不瞬,四足據(jù)地,諸根順向,首尾一直,擬無不中,求道亦然!(按《禮記•射義》‘以貍首為節(jié)’,皇侃謂:‘舊解云:貍之取物,則伏下其頭,然后必得。言射亦必中,如貍之取物矣。’正是黃龍語意。)”他認為均與《莊子•達生篇》“痀僂承蜩,梓慶削木”、《關(guān)尹子•一宇》篇“魚見食”之旨,可以互相發(fā)明,以申述用志不分、神凝默運的精神境界(《札記》卷1第165則,第241頁)。

錢先生又寫道:“余謂貓兒弄皺紙團,七擒七縱,再接再厲,或腹向天抱而滾,或背拱山躍以撲,儼若紙團亦秉氣含靈,一噴一醒者,觀之可以啟發(fā)文機。用權(quán)設(shè)假,課虛鑿空,無復(fù)枯窘之題矣。志明《野狐放屁》詩第二十七首云:‘矮凳階前曬日頭,又無瞌睡又無愁。自尋一個消閑法,喚小貓兒戲紙球’,尚未盡理也!(《札記》卷l第165則,第241頁)這段充滿想象力的敘寫,生動地描摹出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思維的靈動、變幻,不主故常,堪與杜甫刻畫公孫大娘舞劍器詩相媲美。杜甫純用比喻詠劍光、舞姿、舞始、舞罷:“爑如羿射九日落,矯如群帝驂龍翔。來如雷霆收震怒,罷如江海凝清光”(《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》),錢先生卻出之以直筆甚或敘述語氣,同樣達到傳神的效果。

附帶說及,這只花花兒還成了聯(lián)結(jié)錢、楊兩位身邊瑣事、學(xué)術(shù)思考和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的紐帶。楊先生記述,在院系調(diào)整時,他們并入北大,遷居中關(guān)園,花花兒趁機逃逸,“一去不返”!澳嬲f:‘有句老話:“狗認人,貓認屋”,看來花花兒沒有“超出貓類”!薄@句“老話”是有來歷的!对洝肪1第165則引《笠翁一家言》卷二《逐貓文》謂:“六畜之中最貪最僭,俗說‘狗認人,貓認屋’!(第241頁)楊先生有散文記貓,錢先生則見之于詩。1954年作《容安室休沐雜詠》十二首,其六云:“音書人事本蕭條,廣論何心續(xù)孝標(biāo)。應(yīng)是有情無著處,春風(fēng)蛺蝶憶兒貓!薄对洝肪1第165則(第241頁)中說,中、日兩國“皆以貓入畫”,“若夫諧聲寓意,別成一類,則《耄耋圖》是也”!拔┒萌毡救司幱 吨袊嫾返谌齼跃坝⌒煳拈L《耄耋圖》,畫兩貓伺蝶,意態(tài)栩栩”,可為此詩結(jié)句作注。

家庭養(yǎng)貓,司空見慣,錢先生既入吟詠,又引詩諷喻,涉及文獻中種種“貓事”,有禪宗話頭,民間諺語,中外繪畫,甚至進入夢寐:“一夕夢與人談‘未之有也’詩”,如“三個和尚四方坐,不言不語口念經(jīng)”之類,竟連帶“慮及君家小貓兒念佛也”,于是“醒而思之,嘆為的解,真鬼神來告也。以語絳及圓女,相與喜笑。時苗介立,生才百日來余家,只數(shù)周耳。去秋遷居,大索不得,存亡未卜,思之輒痛惜!(《札記》卷1第97則,第164頁)生活學(xué)術(shù)化,學(xué)術(shù)生活化,融匯一片,在公開文字中就不易讀到。

《札記》涂抹勾乙,層見迭出,從改筆適足見出作者思考過程,啟示之處多多。如張先《題西溪無相院》詩之“草聲”、“棹聲”、“水聲”之辯,就是佳例。張先此詩云:“積水涵虛上下清,幾家門靜岸痕平。浮萍破處見山影,小艇歸時聞草聲!蹦┤帧奥劜萋暋彼齐y解,于是有位葛朝陽說:《石林詩話》、《瀛奎律髓》作“聞棹聲”,但并分析道:“但上句‘萍’與‘山’分寫,而景入畫;若作‘棹聲’,則與‘艇’字語復(fù),意亦平平云!卞X先生加按語云:“竊謂‘草聲’意不醒,‘棹聲’則不稱。此句易作‘水聲’最妙,惜與首句‘積水涵虛上下清’重一字!奔毿恼遄,卻舉棋不定:“草聲”意思不醒豁,“棹聲”與“艇”字語復(fù),“水聲”又與首句重一字。此頁后有夾批:“姜白石《昔游》詩之五‘忽聞人草聲’,即子野語意,作‘草聲’為是,皆本之姚崇《夜渡江》之‘聽草遙尋岸’!毙⊥u行近岸,聽到岸邊窸塞率草聲,情景宛然。從對“草聲”懷疑,到“棹聲”、“水聲”的不穩(wěn),最后又回歸到“草聲”,這個推敲過程表現(xiàn)出作者思維的精密和藝術(shù)評賞的嚴細,這類珍貴資料幸賴這部未定稿的著作保留下來。

楊先生《<錢鍾書手稿集>序》中說到,《札記》原把“讀書筆記和日記混在一起”,后因“思想改造”運動牽連,把屬于“私人私事”的日記部分“剪掉毀了”。這實在是無法挽救的憾事,不知有多少絕妙好辭從此絕跡人間。但有時會有“漏網(wǎng)之魚”,如1966年初與楊先生出游北京中山公園,歸后患病一節(jié),僅300字,(見《札記》卷3第761則,第2235頁)全文都由引證聯(lián)綴而成,左旋右抽,一氣貫注,文氣勢如破竹,精光四射,令人噤不能語。而更多的是在論及學(xué)術(shù)的字里行間,仍會透露出現(xiàn)實感慨和時事信息。在《管錐編》第一冊中,他稱引過唐庚《白鷺》詩[3],在第四冊中又稱引過另一位宋人羅公升《送歸使》[4],均用以說明特定的問題,敏感性和尖銳性均不強。而在《札記》中,我們發(fā)現(xiàn)兩詩原來是一并論列的!对洝返2卷(則數(shù)未編,不詳)第1200頁中說:

《宋百家詩存》卷二十四羅公升《滄州集•送歸使》云:“魚鱉甘貽禍,雞豚飽自焚。 莫云鷗鷺瘦,饞口不饒君!卑,沉痛語,蓋言易代之際,雖潔身遠引,亦不能自全也!睹忌教葡壬募肪矶栋槨吩疲骸罢f與門前白鷺群,也宜從此斷知聞。諸公有意除鉤黨,甲乙推求恐到君!睓C杼差類而語氣尚出以嬉笑耳。

羅公升為宋元間人,入元不仕,有“一門孝義傳三世(祖、父、弟)”之稱。這首抒寫以言取禍的詩,背景不很明了,錢先生突出“易代之際”,頗堪注意。唐庚為北宋末年人,曾因作《內(nèi)前行》頌揚張商英而被蔡京貶往惠州。此詩《鶴林玉露》甲編卷四謂作于惠州:“后以黨禍謫羅浮,作詩云(即《白鷺》)!彼诨葜萘硪皇住洞喂淳吧揭娂捻崱吩疲骸按松恢,豈有豨苓解引年。但覺轉(zhuǎn)喉都是諱,就令搖尾有誰憐?”對言禍噤若寒蟬!栋槨吩姷年P(guān)鍵詞是“除鉤黨”。我們?nèi)缌私忮X先生解放初“易代之際”所遭遇的“清華間諜案”,就不難從中得到一些重要信息[5]。前文提到的“去歲遭難”,因而導(dǎo)致他記敘“貓事”的文稿“拉雜摧燒”,這幾句算得燼后之文,勾畫出當(dāng)年知識分子生存環(huán)境之一斑,也不是在公開讀物上能讀到的。

《札記》的另一特點是互文性;ノ脑俏覈揶o學(xué)中的一種手法,現(xiàn)今西方學(xué)者又把它提升為一種文藝理論,我這里主要是指應(yīng)將《札記》跟錢先生的其他相關(guān)著作“打通”,特別是跟《宋詩選注》“打通”!端卧娺x注》初版選了81家,后刪去左緯,為80家,其中約有60家在《札記》中都有論述。這些有關(guān)宋代詩人的論述,大致寫于五十年代,與《宋詩選注》的編選同時,是進行比較對勘的極佳資料。不外乎兩種情形:一種是《宋詩選注》里的評論跟《札記》基本一致,但又有不少各種差異;一種是兩者根本矛盾、對立。如華岳,《宋詩選注》里對他評價很高,“并不沾染當(dāng)時詩壇上江西派和江湖派的風(fēng)尚”,“他的內(nèi)容比較充實,題材的花樣比較多”,但在《札記》中卻說:“然觀其詩文,嗟卑怨命,牢騷滿紙,不類慮患深而見識遠之人,大言懆進,徒尚虛氣,難成大事。以詞章論,亦囂浮俚纖,好飾麗藻,作巧對,益為格律之累,故漁洋謂其詩‘不以工拙論可也’!痹诳隙ㄅc否定之間,給人們提出了繼續(xù)研究的問題。利用互文性的特點,還可以解釋《宋詩選注》中一些迷惑不解的問題。如為什么不選文天祥的《正氣歌》?為什么在再版時要把左緯這一家全部刪掉,而不是采取他曾使用過的“刪詩不刪人”的辦法?通過比較、對勘,這些疑團可望冰釋。

如果把比較的對象,從《札記》、《宋詩選注》擴展到《談藝錄》、《管錐編》等作多維對勘的話,就能發(fā)現(xiàn)在評估優(yōu)劣、衡量得失方面的更多異同,把握作者思考演化的軌跡,他的與時俱進、不斷深化的過程。對梅堯臣詩,《談藝錄》中以為梅詩不能與孟郊詩并肩,“其意境無此(孟郊詩)邃密,而氣格因較寬和,固未宜等類齊稱。其古體優(yōu)于近體,五言尤勝七言;然質(zhì)而每鈍,厚而多愿,木強鄙拙,不必為諱”[6],從正反兩面落筆,側(cè)重于貶!端卧娺x注》中則詞鋒犀利而揶揄,說梅詩“‘平’得常常沒有勁,‘淡’得往往沒有味。他要矯正華而不實、大而無當(dāng)?shù)牧?xí)氣,就每每一本正經(jīng)的用些笨重干燥不很像詩的詞句來寫瑣碎丑惡不大入詩的事物!盵7]到了重訂《談藝錄》時,他又寫道:“重訂此書,因復(fù)取《宛陵集》讀之,頗有榛蕪彌望之嘆”,洋洋灑灑地連舉近二十例,誠如他自己《赴鄂道中》詩其二所云:“詩律傷嚴敢市恩”,執(zhí)法嚴正、毫不假借了(《宋詩選注》唐庚小傳,記唐氏名句:“詩律傷嚴似寡恩”)。而在《札記》中(卷1第603則,第699頁)則云:

宛陵詩得失已見(《談藝錄》,竊謂“安而不雅”四字可以盡之。斂氣藏鋒,平鋪直寫, 思深語淡,意切詞和,此其獨到處也!洞喝 堂集》卷二十二《舟中無事偶作論詩絕句》云:“滄浪才調(diào)徂徠氣,大雅扶輪信不誣?上Ф脊僬嬉m線,也能傾動到歐蘇!绷Ρ芴鹗炷硕萑氤舾灞,力避巧媚乃至淪為鈍拙庸膚,不欲作陳言濫調(diào)乃至取不入詩之物、寫不成 詩之句,此其病也。

此評在字面上與《宋詩選注》有著某些類似,但細細玩索,似多從梅堯臣在宋詩發(fā)展中的歷史作用著眼,看到他在反“甜熟”、反“巧媚”、反“陳言濫調(diào)”的不良時風(fēng)中的矯正作用,甚至像王昶所言,能“傾動到歐蘇”,因而對其“獨到處”特予強調(diào)標(biāo)舉,對其為“改革詩體所付的一部分代價”(《宋詩選注》梅堯臣小傳)給予了更多的了解之同情。

(《札記》對王安石詩歌和李壁注《王荊文公詩》的評論,也有類似情形。錢先生對王詩頗多關(guān)注,對李注王詩尤細心查勘。早在《談藝錄》中,即指責(zé)李注“實亦未盡如人意”(第79頁),主要之失有二:一是“好引后人詩作注,尤不合義法”;二是“用典出處,亦多疏漏”。對于“出處”的“疏漏”,他曾“增注三十許事”,及至看到姚范《援鶉堂筆記》卷五十、沈欽韓《王荊公詩集李壁注勘誤補正》二家書,發(fā)現(xiàn)已有若干勘誤補正,所見相同,因“擇二家所未言者”十馀則,書于初版《談藝錄》。1983年,又“因勘訂此書(《談藝錄》),稍復(fù)披尋雁湖注,偶有所見,并識之”,書于補訂本者達二十五則(兩次共達四十則左右)。今檢《札記》卷一第604則(第701頁)、卷二第604則(續(xù))(第1050頁)兩處,更有大量文字論及李壁注,共約一萬字左右,值得重視。以《札記》與《談藝錄》初版本相較,基本評價一致,但有兩點重大差別;

一是對“好引后人詩作注,尤不合義法”的批評,作了自我反思。他說:“雁湖注每引同時人及后來人詩句,卷三十六末劉辰翁評頗譏之。余《談藝錄》第九十三頁亦以為言。今乃知須分別觀之!(卷2第604則續(xù),第1050頁)如卷四十《午睡》云:“檐日陰陰轉(zhuǎn),床風(fēng)細細吹。倚然殘午夢,何處一黃鸝!崩畋谧⒁K舜欽詩:“樹陰滿地日卓午,夢覺流鶯時一聲”,錢先生認為“捉置一處,益人神志”。他還進一步補引王安石《山陂》詩:“白發(fā)逢春唯有睡,睡聞啼鳥亦生憎”,則是“境同而情異矣”,同一啼鳥聲,喜恨之情有別!白街靡惶,益人神志”,本是錢先生評詩賞藝的一貫方法,也是他“打通”原則的一條具體操作法門,從這個思路來反思原先的舊評,就覺得有失片面!对洝愤@層“須分別觀之”的意思,他在《談藝錄》補訂本第389頁更有暢達的論述。他說:“余此論有籠統(tǒng)鶻突之病。僅注字句來歷,固宜征之作者以前著述,然倘前載無得而征,則同時或后人語自可引為參印。若雖求得詞之來歷,而詞意仍不明了,須合觀同時及后人語,方能解會,則亦不宜溝而外之!迸f時箋注家有避免以后代材料注釋前代的義例,自有一定的道理,但不能絕對化。在一定條件下,可以而且應(yīng)該用同時人或后人的材料互為“參印”,這又是錢先生所提倡的“循環(huán)闡釋”的原則了。

二是對李壁亦有褒揚之語。他寫道:“雁湖注中有說詩極佳者”,并連舉五例。如卷一《純甫出釋惠崇畫要予作詩》云:“金坡巨然山數(shù)堵,粉墨空多真漫與!崩畋谧⒃疲骸皳(jù)《畫譜》云:‘巨然用筆甚草草,可見其真趣!娨庵^巨然畫格最高,而拙工事彩繪者,乃為世俗所與耳!崩畋谡J為,巨然以筆墨簡略以求“真趣”,而拙于細筆彩繪,不應(yīng)有“粉墨空多”之譏。他“反復(fù)詩意”,認為下旬乃是譏諷“世俗”崇尚“工事彩繪”之畫風(fēng),在巨然畫作面前,更顯識見卑下。又如卷三十六《至開元僧合上方》:“和風(fēng)滿樹笙簧雜,霽雪兼山粉黛重!崩畋谧⒃疲骸胺塾餮,黛喻山,故云‘兼’。雪霽山明,始見青色,故云‘重’!卞X先生予以認同,并補充一例:米芾《寶晉英光集》卷四《過當(dāng)涂》“朝煙開雨細,輕素淡山重”句,寫雨霽山色濃翠情景,也用“重”字,可作“參觀”。又如卷四十八《贈安太師》云:“敗屋數(shù)間青繚繞,冷云深處不聞鐘!崩畋谧⒃疲骸疤迫嗽姡骸卦苹迯]岳,微鼓辨湓城!搜躁幓拗,鼓聲才彷佛耳。亦猶鐘聲為冷云所隔,而不之聞也。”李壁以唐人謂鼓聲因陰晦而微,來詮釋王詩之鐘聲因冷云而稀,情境相類,拈來作注,確能加深對王詩的理解。

再論錢先生對王安石詩歌本身的評價。在《談藝錄》中,他對王詩有褒有貶:“荊公詩精貼峭悍,所恨古詩勁折之極,微欠渾厚;近體工整之至,頗乏疏宕;其韻太促,其詞太密!盵8]尤對兩事愛憎分明:一是對他“善用語助”的肯定:“荊公五七古善用語助,有以文為詩、渾灝古茂之致,此秘尤得昌黎之傳!盵9]二是對其“巧取豪奪”的貶斥:“每遇他人佳句,必巧取豪奪,脫胎換骨,百計臨摹,以為已有!奔爸痢端卧娺x注》中,僅肯定他“比歐陽修淵博,更講究修詞的技巧”,“作品大部分內(nèi)容充實”,但一句“后來宋詩的形式主義卻也是他培養(yǎng)了根芽”,份量就很重了。這里的“形式主義”,實際上是考究用詞,精于用典的同義詞,我們可以有不同的理解。而在《札記》中,我們發(fā)現(xiàn)他對有些王詩別有賞會,卻未發(fā)布于公開著作。如王詩《永濟道中寄諸弟》(卷29)云:“燈火匆匆出館陶,回看永濟日初高。似聞空合烏鳶樂,更覺荒陂人馬勞?吐饭怅幷鏃壷茫猴L(fēng)邊塞只蕭騷,辛夷樹下烏塘尾,把手何時得汝曹!贝嗽姙橥醢彩笔箷r所作。錢先生說:“此詩殊蒼道,而諸選皆不及”(卷1第604則,第702頁),惋惜之情,溢于言表,他還詳引王安石其他相類詩句加以“參印”,然而他的《宋詩選注》也未收此首。他對《擬寒山拾得十二首》也獨具識見。他認為王安石這十二首詩,大都“理語太多,陳義亦高,非原作淺切有味之比”,惟第十一首則當(dāng)別論,詩云:“傀儡只一機,種種沒根栽。被我入棚中,昨日親看來。方知棚外人,擾擾一場敳。終日受伊謾,更被索錢財!边@猶如一首宋時風(fēng)俗詩,寫觀看傀儡戲有感,雖“淺切”卻“有味”。錢先生評云:“非曾居高位者不能知,非善知識不能道”,耐人尋味。他還興味盎然地引了一首劉克莊的《無題》(《后村先生大全集》卷二十二):“郭郎線斷事都休,卸了衣冠返沐猴。棚上偃師何處去,誤他棚下幾人愁”,錢先生評云:“亦入棚親看過人語也!(第701頁)均從市井傀儡戲中,觀照出表里不一、爾虞我詐的社會世相,寄寓另一番人生況味。

如前所述,《札記》的性質(zhì)是半成品的學(xué)術(shù)著作,但若從其內(nèi)容、特點來看,還可以有另一種解讀!对洝繁戎墩勊囦洝、《宋詩選注》等,產(chǎn)生于不同的寫作環(huán)境,后兩者都是公開出版的正式著作,都有預(yù)先設(shè)定的讀者對象,如果說《談藝錄》是作者急于想對學(xué)術(shù)界表達自己個性化的詩學(xué)理想;“真陌真阡真道路,不衫不履不頭巾”(聶紺弩《題<宋詩選注>并贈錢鍾書》),那么《宋詩選注》作為文學(xué)研究所編著的“中國古典文學(xué)作品第五種”,不能不受主流意識形態(tài)的影響,誠如錢先生自己所說,是反映時代的一面“模糊的銅鏡”。而《札記》則完全疏離于主流意識形態(tài)的影響,沉浸于古代文獻資料之海洋,獨立于眾人所謂的“共識”之外,精心營造自己的話語空間。他不是依據(jù)于詩人們的政治立場、思想傾向和道德型范的所謂高低來評價詩歌的高低,而著眼于作品本身的藝術(shù)成就,所以他的品評就成為真正的審美批評!对洝肥且环竭h離外部喧囂、紛爭世界的自立的學(xué)術(shù)精神園地,一部真正“不衫不履不頭巾”的(《宋詩選注》在當(dāng)時選本中已屬“異類”,但實未完全達到聶紺弩此評)、心靈充分舒展、人格完全獨立的奇書。

二 錢先生的南宋詩歌發(fā)展觀

錢先生的著述大都采取我國傳統(tǒng)著作體裁,如詩話(《談藝錄》)、選本(《宋詩選注》)、札記(《管錐編》)等,他的幾篇論文(從《舊文四篇》到《七綴集》)也與目前流行的學(xué)院派論文風(fēng)格迥異,因而在錢鍾書研究中發(fā)生了一個重要爭論:即有沒有“體系”,甚至有沒有“思想”?這一爭論至今仍在時斷時續(xù)地進行。

從錢先生早年學(xué)術(shù)發(fā)軔時期來看,他對西方哲學(xué)、心理學(xué)興趣很濃,也開始寫作《中國文學(xué)小史》等通論性著作,不乏體系性、宏觀性的見解。1984年在修改《中國詩與中國畫》一文時,他增加了一段話,提出所謂“狐貍與刺猬”的討論。他說:“古希臘人說:‘狐貍多才多藝,刺猬只會一件看家本領(lǐng)!(dāng)代一位思想史家把天才分為兩個類型,莎士比亞、歌德、巴爾扎克屬于狐貍型,但丁、易卜生、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屬于刺猬型,而托爾斯泰是天生的狐貍,卻一心要作刺猬!盵10]文中所說“古希臘人”乃指阿克洛克思,他的這句話另譯為:“狐貍多知,而刺猬有一大知!薄爱(dāng)代一位思想史家”是指英國人柏林(I. Berlin),與錢先生年齡相仿,他關(guān)于“狐貍與刺猬”的發(fā)揮,見于1951年出版的《刺猬與狐貍》一書。這里的“狐貍”的“多知”,即謂無所不知,而又眼光精微;“刺猬”的“一大知”,殆謂有體系,有總體把握。錢先生此處借以助證蘇軾之企慕司空圖、白居易之向往李商隱,即所謂“嗜好的矛盾律”,能欣賞異量之美,因?qū)Α昂偂、“刺猬”兩種類型采取兼容并包的立場,不加軒輊。而在1978年修改《讀<拉奧孔>》時,也增加一節(jié)文字:“不妨回顧一下思想史罷。許多嚴密周全的哲學(xué)系統(tǒng)經(jīng)不起歷史的推排銷蝕,在整體上都已垮塌了,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后世所采取而流傳……往往整個理論體系剩下來的有價值的東西只是一些片斷思想。脫離了系統(tǒng)的片斷思想和未及構(gòu)成系統(tǒng)的片斷思想,彼此同樣是零碎的。所以,眼里只有長篇大論,瞧不起片言只語,那是一種粗淺甚至庸俗的看法——假使不是懶惰疏忽的借口。”這里對體系崇拜論的批判和顛覆,讀來令人驚悚,當(dāng)然他同時提醒人們說“自發(fā)的簡單見解正是自覺的周密理論的根本”,并不絕對地排斥“自覺的周密理論”。[11]

這兩段在修改舊作時特意增寫的文字,似乎對以后錢氏有無體系的“爭論”,預(yù)先準(zhǔn)備了回答。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,在學(xué)界“爭論”發(fā)生之后,錢先生在私人場合也直接發(fā)表過意見。他在1987年10月14日致友人信中說:

我不提出“體系”,因為我認為“體系”的構(gòu)成未必由于認識真理的周全,而往往出于追 求勢力或影響的欲望的強烈。標(biāo)榜了“體系”, 就可以成立宗派,為懶于獨立思考的人提供了依門傍戶的方便!R克思說:“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”;馬克• 吐溫說:“耶穌基督如活在今天,他肯定不是基督教徒”;都包含這個道理。

此從師門宗派傳授、流弊叢生的角度來揭示“體系”之異化。李慎之先生在2003年2月10日的一封信中提到:“錢先生曾對我說過,自己不是‘一個成體系的思想家’,我曾對以‘你的各個觀點之間,自有邏輯溝通。’”李先生希望能把錢先生著作中表現(xiàn)有關(guān)中國前途在現(xiàn)代化、全球化、民主化三方面的思想材料“鉤稽”出來,表達出從錢著中尋找一以貫之思想的愿望[12]。

衡量學(xué)問家水平的高低,評估學(xué)術(shù)著作價值的大小,與其是否給出一個“體系”,其實并無直接的對應(yīng)關(guān)系;尤為重要的,是對“體系”的認識和真正的理解,大可不必對之頂禮膜拜,加以神圣化和神秘化。我姑且把“體系”分為三種形態(tài)。一是作者本人給出的體系。比如我們熟知的黑格爾,他用“理念”、“絕對理念”等概念把世界萬事萬物貫穿在一起,宋代理學(xué)家則用先天地而存在的“理”為核心重建他們的世界觀。這或許可稱為“顯體系”。二是“潛體系”,即作者雖然沒有提供明確的理論框架,但在其具體學(xué)術(shù)成果之中,確實存在一個潛在的、隱含的體系。錢先生就是如此。我在1998年曾經(jīng)說過:

他(錢先生)一再說:“我有興趣的是具體的文藝鑒賞和評判”,而沒有給出一個現(xiàn)成的作為獨立之“學(xué)”的理論體系。然而在他的著作中,精彩紛呈卻散見各處,注重于具體文藝事實卻莫不“理在事中”,只有經(jīng)過條理化和理論化的認真梳理和概括,才能加深體認和領(lǐng)悟,也才能在更深廣的范圍內(nèi)發(fā)揮其作用。 閱讀他的著述,人們確實能感受到其中存在著統(tǒng)一的理論、概念、規(guī)律和法則,存在著一個 互相“打通”、印證生發(fā)、充滿活潑生機的體系。感受不是科學(xué)研究,但我無力說個明白。[13]

十多年來,學(xué)者們對“錢學(xué)”的研究已取得了不少的成果,在闡釋、梳理和提升錢先生的學(xué)術(shù)思想方面也有可喜的進展,對深入探討和把握錢氏“體系”大有助益;但我自己卻進展不大,至今仍“無力說個明白”。為幫助自己閱讀錢著計,我想能否提出第三種“體系”,即能否初步提煉出一個閱讀結(jié)構(gòu)或竟謂閱讀體系呢?以作為進一步建構(gòu)其“潛體系”的基礎(chǔ)。不妨從個別專題著手,作一嘗試。

《札記》對近300位南宋詩人進行了精彩的評述,猶如“大珠小珠落玉盤”,能否尋找出自身的貫串線索?我認為其中有三則具有發(fā)展階段“坐標(biāo)點”的作用。

(一)《札記》卷二第443則,第1005頁論范成大時云:

南宋中葉之范、陸、楊三家,較之南渡初之陳、呂、曾三家,才情富艷,后來居上, 而風(fēng)格高騫則不如也。

(二)《札記》卷一第252則,第410頁又云:

蓋放翁、誠齋、石湖既歿,大雅不作,易為雄伯,馀子紛紛,要無以易后村、石屏、巨山者矣。三人中后村才最大,學(xué)最博;石屏腹笥雖儉,而富于性靈,頗能白戰(zhàn);巨山寄景言情,心眼猶人,唯以組織故事成語見長,略近后村而遜其圓潤,蓋移作四六法作詩者,好使語助,亦緣是也。

(三)《札記》卷一第22則,第24頁又云:

此次所讀晚宋小家中,《雪磯叢稿》才力最大,足以自立。《佩韋齋稿》次之,此稿(指毛珝《吾竹小稿》)又次之。

南宋詩歌發(fā)展脈絡(luò)與國勢、政局的演變息息相關(guān),可謂大致同步,也有局部不相對應(yīng)之處。我們曾將其劃分為四個階段:“渡江南來與文學(xué)轉(zhuǎn)型”、“中興之局與文學(xué)高潮”、“國運衰頹與文運潛轉(zhuǎn)”和“王朝終局與文學(xué)馀響”[14]!对洝返那皟蓷l有明確的時間定位:“南渡初”、“南宋中葉”、南宋后期(第三則提到“晚宋小家”則涉及“宋末”王朝終局階段了),他在每一個階段中選出三位作家,即南渡初的陳與義、呂本中、曾幾,南宋中葉的范成大、陸游、楊萬里,南宋后期的劉克莊、戴復(fù)古、方岳,顯然是從整個詩壇全局出發(fā),又以基于藝術(shù)成就而具有的影響力和詩史地位作為選擇標(biāo)準(zhǔn)的。第三則提出“晚宋小家”的前三名次序,即樂雷發(fā)《雪磯叢稿》、俞德鄰《佩韋齋稿》、毛珝《吾竹小稿》,則是以“此次所讀晚宋小家”為范圍而作的評比(該則《札記》共論及陳鑒之、胡仲參、林希逸、陳允平、吳惟信等16家,有的已是入元的作家),而非詩壇全局,所以樂、俞、毛三人不足以擔(dān)當(dāng)該時段的代表性詩人,與上述三時段、九詩人的情況不同,但均表明錢先生既從詩史發(fā)展著眼,又細心辨賞詩藝、詩風(fēng),較量高低,斟酌得失,他提供的名單不是率意為之的。

九位詩人名單中不見“中興四大家”之一的尤袤,不會引起人們的異議,而選擇方岳,恐不易成為學(xué)人們的共識。若需推究其中原委,《宋詩選注》所提供的南宋詩歌發(fā)展圖像的另一種描述,可能幫助尋求答案。

《宋詩選注》的81家作者小傳,是作者精心結(jié)撰之作,蘊含豐富的學(xué)術(shù)信息,有作家作品的評賞,有宋詩專題研究(如道學(xué)與宋詩、使事用典、以文為詩與破體為文等),也有關(guān)于詩史的闡釋。下列四則對理解他的南宋詩歌發(fā)展觀關(guān)系最大:

(一) 汪藻小傳:

北宋末南宋初的詩壇差不多是黃庭堅的世界,蘇軾的兒子蘇過以外,像孫覿、葉夢得等不卷入江西派風(fēng)氣里而傾向于蘇軾的名家,寥寥可數(shù),汪藻是其中最出色的。

(二) 楊萬里小傳:

從楊萬里起,宋詩就劃分江西體和晚唐體兩派。

(三) 徐璣小傳:

經(jīng)過葉適的鼓吹,有了“四靈”的榜樣,江湖派或者“唐體”風(fēng)行一時,大大削弱了江西派或者“派家”的勢力,幾乎奪取了它的地位。

(四) 劉克莊小傳:

他是江湖派里最大的詩人,最初深受“四靈”的影響,蒙葉適賞識!髞硭X得江西派“資書以為詩失之腐”,而晚唐體“捐書以為詩失之野”,就也在晚唐體那種輕快的詩里大掉書袋,填嵌典故成語,組織為小巧的對偶。

這四則雖散見在四處,“捉置一處”,宛如一篇完整的詩史綱要:南渡初,詩壇由北宋末年“蘇門”與“江西”兩派并峙,轉(zhuǎn)而演化為江西雄踞壇坫而學(xué)蘇者“寥寥可數(shù)”;南宋中葉,以楊萬里創(chuàng)作為標(biāo)志,宋詩就分成江西體和晚唐體兩派,這是一個很創(chuàng)辟的重要判斷;南宋后期,“四靈”“開創(chuàng)了所謂“江湖派”,晚唐體或江湖體風(fēng)行一時,取代了江西派的地位;而江湖派的最大詩人劉克莊,卻又同時開始表現(xiàn)出調(diào)和“江西”、“江湖”的傾向,詩壇上流行起“不江西,不江湖”的風(fēng)氣。

從《札記》和《宋詩選注》中分別鉤稽出來的詩史主要線索,兩者所述時段是可以對應(yīng)的(都隱含著四個時段的時間背景),但《札記》論及的標(biāo)志性的九位詩人是從其詩歌成就及影響、地位來衡定的,《宋詩選注》卻主要以詩歌體派嬗變(蘇門與江西、江西與江湖等)為依據(jù)的。由于時段相同,可以也應(yīng)該合觀互參,詩人的基本藝術(shù)風(fēng)格必然受到其所隸屬或承響接流的詩歌體派的規(guī)定,他的影響力和歷史地位也與詩體、詩派緊密相聯(lián),體派的演化又與其代表作家的引導(dǎo)和示范息息相關(guān)!对洝放c《宋詩選注》這來源不同的兩條發(fā)展線索是統(tǒng)一的,構(gòu)成了他把握南宋詩歌走向的“主線索”。

《札記》與《宋詩選注》所給出的南宋詩歌發(fā)展圖景,清晰而確定,但畢竟是粗線條式的大致輪廓。這就需要聯(lián)系《札記》中對具體作家作品的大量評述和例證,來豐富其細節(jié),深入其內(nèi)層,補充其側(cè)面,促使這條主線索豐富、深刻和多元起來;另一方面,這條主線索也為我們理解錢先生的許多具體論述指明了方向。如他論左緯:“不矜氣格,不逞書卷,異乎當(dāng)時蘇黃流派,已開南宋人之晚唐體!(《札記》卷1第286則,第477頁)按生年,左緯正處于汪藻與楊萬里之間,他能夠擺脫當(dāng)時蘇軾、黃庭堅的籠罩,而在楊萬里之前,就開創(chuàng)晚唐體即江湖體,實際影響雖不能與楊萬里相提并論,但實已處于承前啟后的位置,這使整個詩史鏈條更顯得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了。

另一個例子是蕭立之,這位《宋詩選注》中的最后一家,受到錢先生的格外推舉!对洝肪2第530則第881頁云:“謝疊山跋,謂江西詩派有二泉(趙藩號章泉,韓淲號澗泉)及澗谷(羅椅),澗谷知冰崖(蕭立之)之詩。夫趙、韓、羅三人已不守江西密栗之體,傍參江湖疏野之格,冰崖雖失之獷狠狹仄,而筆力峭拔,思路新闢,在二泉、澗谷之上。顧究其風(fēng)調(diào),則亦江湖派之近江西者耳!边@段議論,正好與前文論及的劉克莊調(diào)和江西、江湖,“不江西,不江湖”詩風(fēng)流行相接榫,既可補充“主線索”的內(nèi)容,也為蕭立之在詩史鏈條中找到他應(yīng)有的位置:“要于宋末遺老中卓然作手,非真山民、謝疊山可及!痹(《宋詩選注》蕭立之小傳中也說:蕭氏“沒有同時的謝翱、真山民等那些遺民來得著名,可是在藝術(shù)上超過了他們的造詣”,主要原因是:“他的作品大多是爽快峭利,自成風(fēng)格,不像謝翱那樣意不勝詞,或者真山民那樣彈江湖派的舊調(diào)!币庠跇(biāo)舉晚宋諸小家中那批能“不江西,不江湖”而“能自成風(fēng)格”的詩人。順便提及,他在評及俞德鄰時,前已提到把俞氏置于樂雷發(fā)之次,而在《札記》卷2第628則第1170頁中,又把他視為可與蕭立之并存,說他“感慨沉郁者,差能自成門戶,非宋末江湖體或江西體,于遺民中,足與蕭冰崖抗靳”!对洝泛汀端卧娺x注》中論及宋末詩人“自成風(fēng)格”、“自成門戶”者,往往與其擺脫江西、江湖所謂“影響的焦慮”有關(guān),材料亦豐,對進一步完善詩史“主線索”是十分有益的。

對錢先生實際展示的“主線索”,一方面需要從其大量具體論述中加以豐富和完善,另一方面也需要充分認識其復(fù)雜性。所謂“主線索”,只是從宏觀上概括指出詩壇的總體藝術(shù)走向,指示文學(xué)風(fēng)尚的大體轉(zhuǎn)化;但對具體作家作品而言,卻又是千差萬別,各具面目,而不能整齊劃一、生硬套框的。比如敖陶孫,這位詩人先在“慶元詩禍”中因同情朱熹、趙汝愚而受到牽連,卻因此在江湖中聲名鵲起;其詩集《臞翁詩集》也被陳起刻入《江湖集》,橫遭“江湖詩禍”。劉克莊在為他寫的墓志銘中說:“先生(指敖陶孫)詩名益重,托先生以行者益眾,而《江湖集》出焉。會有詔毀集,先生卒不免!盵15]他跟江湖詩人的社會關(guān)系不可謂不密切。但錢先生強調(diào)指出,他的詩作卻不具有江湖詩體的特征和風(fēng)格,不能列入該一系列。在《札記》卷二446則第1026頁論及《南宋群賢小集》(舊題宋陳思等編)所收《臞翁詩集》時說:“純乎江西手法,絕非江湖體。雖與劉后村友(《詩評》自跋云:自寫兩紙,其一以遺劉潛夫),卻未濡染晚唐……《小石山房叢書》中有宋顧樂《夢曉樓隨筆》一卷,多論宋人詩,有云臞翁雖不屬江西派,深得江西之體,頗為中肯!本驮婏L(fēng)而言,敖氏應(yīng)入江西一脈。而在近出《中文筆記》中,錢先生在評述(《南宋六十家(小)集》(陳起編,汲古閣影宋鈔本)時,對敖氏更下了一個明確的論斷:“此六十家中為江西體者唯此一人。能為古詩,近體殊粗狂。有《上石湖》四律、《題酒樓》一律,不見集中!(第三冊,第375頁)這種詩人個體的差異性和群體的復(fù)雜性,更提醒我們對“主線索”不宜作機械的理解。

注釋:

[1]《錢鍾書手稿集•容安館札記》(全三冊),北京:商務(wù)印書館,2003年版。下文簡稱《札記》,所引均據(jù)此版,隨文出注。

[2]此書實際則數(shù)似不到802則,其中有缺碼(如248則,353則,367則,368則,387則,388則,411則,412則,546—554則),有重碼(如80則,147則,326則,458則),有亂碼(如401—452則放在572則之后,未接上400則),有空碼(如卷二自1186頁至1212頁共26頁未編則數(shù)),原因待考。

[3]錢鍾書:《管錐編》,中華書局1979年,第348頁。

[4]《管錐編》第1470頁。

[5]參看拙文《錢鍾書先生橫遭青蠅之玷》,《悅讀》16卷,二十一世紀(jì)出版社,2010年4月。

[6]《談藝錄》,中華書局,1984年,第167頁。

[7]《宋詩選注》,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,1958年,第16頁。

[8]《談藝錄》第243頁。

[9]《談藝錄》第69頁。

[10]見《七綴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5年,第23頁。

[11]《舊文四篇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79年,第26頁。

[12]以上兩信,均見《財經(jīng)》雜志(雙周刊)2006年第18期。

[13]《記憶的碎片——緬懷錢鍾書先生》,《鱗爪文輯》,陜西人民出版社,2008年,第8頁。

[14]見王水照、熊海英《南宋文學(xué)史》,人民出版社,2009年。

[15]劉克莊《翁敖先生墓志銘》,《后村先生大全集》卷148,四部叢刊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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