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41年6月,林則徐因中英交涉之事被貶謫革職,與魏源在京口(今鎮(zhèn)江)相逢。寒暄之余,林氏將其在廣東編譯的《四洲志》、《澳門月報》等資料全數(shù)交予魏源,囑托他編輯、補充與整理,以期盡早刊行,舉開化國民之事功。
魏源不負林氏所托,在《四洲志》的基礎(chǔ)上,廣泛收集外國文獻和著述,編纂輯錄,終經(jīng)三修乃定成《海國圖志》一書。此書于1842年12月編就,共50卷,計約 50 余萬字;1843年5月正式在揚州公開發(fā)行;1847年5月重新增訂為60卷本之后再行出版;1852年,魏源又將之增補為百卷,于次年刊行!逗鴪D志》較為系統(tǒng)地介紹了西方各國的地理、歷史、政治狀況和先進科學技術(shù),是當時國內(nèi)針對西方最精詳?shù)囊徊俊鞍倏迫珪薄?/SPAN>
然而墻內(nèi)開花墻外香,《海國圖志》原生于中國而受益于日本,它對“幕末”日本的開國入歐諸事,可謂影響深遠。
《海國圖志》
《海國圖志》傳入日本
魏源在《海國圖志》一書序言中開宗明義:“是書何以作?曰:為以夷攻夷而作,為以夷款夷而作,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!钡珜嶋H上,《海國圖志》在當時清朝知識界并沒有產(chǎn)生多大影響,更遑論與政治運動結(jié)合了。
姚瑩曾說魏源編撰出版《海國圖志》后的遭遇:“舉世諱言之,魏默深獨能著書詳求其說,已犯諸公之忌。”談《海國圖志》幾乎蔚為士林之禁忌。到了民國時期劉師培也認為,“世之飾巧智以逐浮利者,孰不樂從魏、包之后乎”,無疑是一種單純立足經(jīng)學傳承的評判。
1902年,梁啟超在《論中國學術(shù)界思想變遷之大勢》中頗有深意地指出:
“魏氏又好言經(jīng)世之術(shù)為《海國圖志》,獎勵國民對外之觀念,其書在今日,不過束閣復(fù)瓿之價值。然日本之平象山、吉田松陰、西鄉(xiāng)隆盛輩,皆為此書所激刺,間接以演尊攘維新之活劇,不龜手之藥一也!
由此可知,梁氏認為日本尊王攘夷、銳意維新的思想至少部分源自于《海國圖志》。
《海國圖志》傳入日本的過程頗有幾分傳奇色彩。自江戶時代始,由于天主教的傳播威脅到了本土文化根基,1633年至1639 年幕府連續(xù)發(fā)布了五道鎖國令,日本正式進入了閉關(guān)鎖國時代。同時實施嚴格的“禁教”政策,涉及基督教的書籍禁止傳入和民間私藏,更不允許貿(mào)易。當時日本只保留長崎一口與外界聯(lián)系,1692 年幕府在長崎下設(shè)“書物改役”一職,專司調(diào)查境外傳來的書籍中是否有基督教的內(nèi)容,沒有基督教內(nèi)容的書籍方可輸入。
大約在1851年,《海國圖志》首次由中國商船亥二號帶入日本港口,共計三冊,是1847年出版的六十卷本暨魏源修訂的第二版。負責檢查進口書籍內(nèi)容的長崎官員向井兼哲(書物改役)發(fā)覺書內(nèi)有介紹基督教的文字后,以違禁品名義將其沒收。在向井兼哲的貨物底賬中如此記錄:“此項內(nèi)有御禁制文句,向井外記為此向御役所報告,御所令全部交出。向井外記于子十一月十八日告知商人,并將信函附于賬籍之上。”
然而正是這次意外地克扣促成了《海國圖志》在日本的流傳。被港口官役查禁的三冊書,分別被“御文庫御用”、“學問所御用”及幕府老中牧野忠雄取去。1852年中國商船子二號又帶入一部,由于仍屬違禁書籍之故,為長崎會所負責保管。
日本社會與西方世界交流的加快,一部分日本學人開始“留意夷情”,德川幕府亦開始重視對西方世界的探求。而《海國圖志》對西方諸國政治、地理與民情等基本情況的介紹,認為“有用之物,即奇技而非淫巧”,滿足了幕府及各藩了解西方的需求。特別是1853年黑船(くろふね)事件后,德川幕府改變了以往的方針,不再視《海國圖志》為禁書,正式批準該書可以公開發(fā)售。到了1854年,中國船主陶梅和姚洪通過商船寅一號共帶來《海國圖志》十五部,被官方征去七部,剩下八部得以在市場上公開出售,之后被批準進口。
除了知識階層的推崇與傳播,一些捕獲到商機的書商對《海國圖志》的翻刻、改譯也提高了其影響力,僅僅1854-1856年,翻刻版本就達二十余種。1854年,日本學者鹽谷宕陰和箕作阮甫在其出版的《翻刊海國圖志》二卷二冊訓(xùn)點版時說:“此書為客歲清商所舶載,左衛(wèi)門尉川路君(即川路圣謨)獲之,謂其有用之書也,命余翻刊。原刻不甚精,頗多訛字,使予校之。其土地品物名稱,則津山箕作摩西(即箕作阮甫)注詳音于行間!边@應(yīng)是日本知識分子最早對《海國圖志》進行的一次編改。
此后,各種版本的《海國圖志》紛紛面世,有《海國圖志夷情備采》、《海國圖志國地總論》、《海國圖志籌海篇譯解》、《翻刻海國圖志英吉利國》、《翻刻海國圖志普魯士國》、《海國圖志佛蘭西總記》、《海國圖志俄羅斯總記》、《美利哥總記和解》等名目。其中,加注假名、訓(xùn)讀符和翻譯簡本,被稱為“和解本”。鑒于此,甚至有人認為此時乃日本的“《海國圖志》時代”。
《海國圖志》在日本社會的受歡迎程度也可以從其價格變動體現(xiàn)出來。在1851年和1852年,其售價是130目;到了1854年該書已經(jīng)漲價至180目;1859年的價格更是驚人,提高至436目,可見日本對這部書的歡迎程度以及供求之反差。據(jù)《江戶時代日中秘話》記載,《海國圖志》“到了江戶則身價百倍,成為急需的御用之書”。日本學者大谷敏夫指出《海國圖志》乃“成為幕末日本了解列強實力的必備文獻,供作隨手翻查之用”。
《海國圖志》與“幕末”思想界革命
《海國圖志》為何在日本如此受歡迎?這與日本“幕末”思想界革命有關(guān)。
《海國圖志》傳入日本時,傳統(tǒng)的儒家學者在朱子學、陽明學的思維框架下,亦建立起類似于中國“天下”、“華夷”的世界認識體系。在鴉片戰(zhàn)爭中,清朝被英國打敗,其實是出乎日本意料的,同時亦催生了日本的危機意識。
1841年,幕府老中水野忠邦去信給經(jīng)世官僚川路圣謨,認為中英開戰(zhàn)“雖屬外國之事,亦即我國之鑒”,并多次談到“唇亡齒寒,我國雖全盛,亦非晏然自佚之時”。時任水戶藩藩主的德川奇昭對清廷之速敗極為震驚,實際上許多日本人都以為“清國無論如何乃以重要之大國,夷狄不敢輕易問津”,德川奇昭認為,“最近謠傳清國戰(zhàn)爭,人心浮動,如果確有其事,則任何事情,均可置諸不問,唯有全心全意致力武備耳。鑒于清國戰(zhàn)爭情況,急應(yīng)公布天下,拖延日光參拜,以日光參拜經(jīng)費為武備之用”。日本各藩領(lǐng)主這種遠見無疑促使他們加快了對域外探求的腳步。
1853年美國佩里叩關(guān)事件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催化因素。1854年《日美親善條約》(又名《神奈川條約》)簽訂后,西歐強國接踵而至,企圖通過武力將日本納入自己的殖民體系內(nèi)。在這種背景下,日本各藩及思想界急切需要了解西方知識,而魏源的《海國圖志》恰恰適應(yīng)了這種需要。經(jīng)世學家廣獺旭莊在其評論集《九桂草堂隨筆》中稱贊:“《圣武記》、《海國圖志》,均為有用之書,無可倫比!碑敃r在日本的金澤、福井、出石、田邊、神戶、延岡、武雄、伊勢、度會等地的學館私塾,《海國圖志》曾被選作為課本進行教學。詩人梁川星巖曾描述自己讀了《海國圖志》以后的情況:“忽然摩眼起快讀,落手邵陽籌海篇!
魏源《海國圖志》的傳入,對日本了解“夷形夷情”、加強海防提供了有益的幫助。大槻禎評價《海國圖志》時說,“其敘海外各國之夷情,未有如此書之詳悉者也”。杉木達在《美理哥總計和解》跋中不吝贊美之詞:“本書譯于幕末海警告急之時,最為有用之舉,其于世界地理茫無所知之幕末人士,其功實不可沒也!碑敃r的薩摩藩藩主島津齊彬為了增加對英國的了解,購《海國圖志》備用。后不久薩英之戰(zhàn)爆發(fā),《海國圖志》便成了薩摩藩的必讀之書。
《海國圖志》在日本“幕末”時期的傳播,影響了幕末許多政治家的學說,有力地促進日本思想界的革命。井上清在其《日本現(xiàn)代史》第1卷中,對于《海國圖志》一書在日本傳播世界知識的作用,給予了高度評價。他說“幕府末期的日本學者文化人等,經(jīng)由中國輸入的文獻所學到的西洋情形與一般近代文化,并不比經(jīng)過荷蘭所學到的有何遜色”;錢基博在《近百年湖南學風》中也認為:“日本之平象山、吉田松陰、西鄉(xiāng)隆盛輩,無不得《海國圖志》,讀之而憤悱焉!攘臂而起,遂以成明治尊攘維新之大業(yè),則源有以發(fā)其機也”。甚至,橫井小楠等人的思想起了革命,摒棄陳說,傾向于“開國主義”,亦是讀了《海國圖志》后所催動的。
日本著名開國論者吉田松陰在1854年11月22日寫給其兄衫梅太郎的信中稱贊:“林則徐同魏源二人皆為有志之士,特別精通 ‘蟹行書’(介紹西洋之書因橫行書寫文字,故被稱為蟹行書)!1855年,學者賴醇在《海國圖志訓(xùn)譯》序中也說:“清魏默深《海國圖志》六十卷,纂述賅博,擇取而用之,其于海衛(wèi)邊備,必有裨益者矣!彼谕逗鴪D志》能夠全部譯出刊行,務(wù)必“使海內(nèi)盡得觀之,庶乎其為我邊備之一助矣”。此書在知識階層中流播之廣,由此可見一斑。
到了1856 年,吉田松陰在長州藩正式開辦了“松下村塾”,培養(yǎng)了大批有志門生。他讀過《海國圖志》以后,高度評價了魏源的“師夷長技以制夷”學說,并加以改造,教授給其門生木戶孝允、伊藤博文、井上馨等人。在吉田的引導(dǎo)與影響下,日本走上了以“開國”應(yīng)對西方?jīng)_擊的道路,正和“師夷長技以制夷”的思想一脈相承、相得益彰。鑒于此,安井息軒甚至推崇《海國圖志》是“雖圣人復(fù)起,其必有所取焉”的不二之作。
吉田松陰
“幕末”時期日本思想界的變動相當激烈。總體來說,《海國圖志》傳入日本打破了日本思想界原有的華夷觀,為之后日本大規(guī)模學習西方奠定了一定基礎(chǔ),也成為明治維新“開國論”、“尊王攘夷”思想的淵源。有日本學者將《海國圖志》比作“幕末決定日本前進道路的指南針”,雖有謬贊夸大之處,但絕非無中生有。
但是有一點需要注意,日本在近代的強勢崛起,絕不僅僅是因為一本《海國圖志》那么簡單。曾有論者謂:說日本崛起是因為一本《海國圖志》,則無疑是“小兒之言”,明顯的“以夏變夷”之論了。東亞國家的近代化是一個系統(tǒng)性過程,內(nèi)因是動力,而外力僅僅是條件而已。我們切不可拿著所謂民族自尊心,而不顧歷史事實,隨意附會。尤其令人唏噓的是,《海國圖志》一書在清(中)日兩國的浮沉流傳,也側(cè)面昭示著兩國不久后迥異的走向與民族命運。 |